東北網哈爾濱7月22日電 『我是第一個出院的，獲得的賠償也最少。』全成八操著並不熟練的漢語說。他還向記者展示了那次空難在他雙腿上留下的長達二十厘米的傷口。
2002年4月15日，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67客機由北京國際機場飛往韓國釜山金海機場，兩個小時後，飛機在准備降落時撞到了距機場2.5公裡的一座山上，造成機毀人亡，這就是舉國震驚的『4·15』空難。事發時，機上有三名來自我省的乘客，不幸中的萬幸，竟然有兩人奇跡生還。
家住寧安市臥龍朝鮮族鄉勤勞村的全成八就是幸存者之一。事故發生後，因賠償標准過低，不足以支付醫療費，2003年3月，他將中國國際航空公司推上了法庭。據了解，此案是首例由黑龍江人提起的空難索賠案件，並且涉及國際航班事故的賠償問題，意義重大，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
7月14日，趁全成八夫婦到哈爾濱治病的機會，通過兩名熱心人的翻譯，記者對他們進行了采訪。
機毀釜山，爆炸在眼前發生
全成八一家都是地道的農民。2002年年初，他通過熟人幫助獲得了去韓國參加一個展覽會的機會，並准備留在那裡打工，為一雙兒女將來上學攢點錢。
3月29日，他搭乘火車經過一天一夜的行駛到達北京。半個月後簽證辦下來，4月15日8時37分，他與其他166名乘客登上了飛往韓國釜山的班機。
除了全成八，機上還有兩名黑龍江人，他們都是經過同一個熟人介紹出國的。登機後，三個人坐在飛機經濟倉靠後面的位置上。本來三個人素不相識，但是等待簽證時在一起住了半個月，逐漸熟悉起來。釜山空難另一名黑龍江籍的幸存者權成哲當時就坐在全成八的左面。
據全成八回憶，在飛行了1小時40分左右，飛機接近了釜山上空。據當天的氣象資料，釜山上空風雨交加，還伴有濃霧，能見度極差。釜山金海國際機場兩個小時前曾一度關閉。
發生事故時，全成八沒系安全帶。據他介紹，飛機昇空後他就將安全帶解開。墜落前十幾分鍾，機上分別用中英兩種語言進行了廣播要求大家做好降落的准備。由於漢語不熟練，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隨墜機掉到了地面。『墜機非常突然沒有任何跡象，』全成八說，惟一的感覺就是有點顛簸。
飛機從中間斷開，由於慣性作用，全成八被從座椅上彈出。等他蘇醒的時候，正坐在半山腰的草地上。不遠處兩截機身濃煙滾滾，大約一分鍾過後，全成八眼睜睜地看到飛機的前半截發生了第二次爆炸。
全成八說，當時的感覺就像夢中一樣。他的雙腿插滿了飛機殘片，血流如注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在他的附近有許多傷者和死屍。事故現場硝煙彌漫，不斷傳來呻吟聲。大約兩分鍾後，他看到權成哲從飛機裡面走出來。發現全成八之後，權成哲趕過來幫助他捂住頭頂的傷口。
十幾分鍾之後，韓國救援隊趕到，全成八作為重傷員被第一批救離現場。
從事後的結果看，他們所坐的位置是飛機上受到衝擊最小的部位。墜機後，飛機尾部先著地，機身斷裂時，機尾的滑行速度被減緩，使他們坐在同一排上的三個黑龍江人，有兩個得以生還，權成哲甚至只在鼻梁骨上受了一點輕傷。
12萬買斷空難受害者的賠償權
事故發生後，全成八被送進了當地專門治療外傷的金海市子誠醫院。
據全成八介紹，他是全部幸存傷者中病情最重的一個。據韓國醫院的診斷，患者雙側大腿部四頭肌腱破裂，左側膝關節、足部裂傷。腦挫傷，多發性臉面部、頭部深部裂傷及組織壞死。多根肋骨骨折，血胸。危險期治療持續8周。事故發生的第二天，全成八的愛人崔粉玉就趕到了釜山金海市，在韓國的幾名親戚也趕過來輪流護理他。
治療進行一個階段後，所有傷者的病情逐漸穩定，空難賠償問題提到了日程。此前，空難事故的傷者治療費用一直由中國國際航空公司負責支付。國航派出談判人員，找到傷者分頭談判賠償金額。兩名國航派出的談判員找到了崔粉玉，提出了最初的賠償標准6萬元。崔粉玉說：『當時，我們像所有人一樣不了解賠償的有關規定，但是憑直覺，空難的賠償不可能這樣低。』
傷者都期待著更合理的價格，而國航的談判價格又缺少回旋餘地，談判一度陷入僵局，為了各自的利益雙方都在等待對方讓步。就在這時，外傷逐漸好轉的全成八胃病突然發作，持續一個月不能進食。他所在的金海市子誠醫院是外傷專科醫院，對全成八的胃病束手無策。崔粉玉向有關方面提出了轉院的要求，但由於種種原因轉院沒有成功。最後只有一個辦法，出院回國治療。
2002年6月11日，急於回國的全成八與國航簽訂了《責任解除書》，按照協議不再追究承運方的賠償責任，承運方同意支付12萬元，回到北京後付款。
全成八說，他是所有傷者當中第一個出院的。回國前，國航的工作人員特意到機場送他，感謝他顧全大局支持賠償工作的做法。
尋找突破口，當事人提起仲裁
回國後，全成八住進了延吉市的一家醫院治療胃病。沒有一個月，國航賠償的12萬元就在治病過程中消耗怠盡。回到家中，全成八不但失去了勞動能力，而且落了一身的病，需要不斷吃藥治療。這時，他和妻子產生了向國航申請再次賠償的想法。但是拿出《責任解除書》兩人都傻了眼。協議中規定，接受賠款後，國際航空公司及其母公司、關聯公司和子公司等等將被免除所有責任。《責任解除書》制定得非常嚴謹，規避了所有產生賠償的可能性。其中，還運用了大量的法律術語，有的地方兩人根本就讀不懂，更不用想找到漏洞推翻它。
2003年年初，幾乎所有的空難幸存者的賠償工作都告一段落，隨著媒體的披露，全成八夫婦又了解到其他傷者的賠償金額，兩個人更加後悔。但是協議書是自己親手簽訂的，能否進行訴訟兩人一直在猶豫。就在這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哈爾濱律師安兵介入到這起案件中。
『最初拿到這份協議我也很猶豫，』安兵說，『但是百密總有一疏，再嚴密的文字也無法讓違法的合同變得合法。』為了打贏這場官司，安兵仔細研究了《華沙公約》、《海牙議定書》等一系列國際法，以及我國的《民用航空法》。經過一個月的精心准備，2003年3月份，按照雙方在《責任解除書》中規定的解決爭議的條款，由律師安兵代理向北京的仲裁委員會提出了仲裁申請。
安兵提出申請仲裁的理由是，申請人作為一名不到初中文化的朝鮮族人，對漢字、漢語無法正確地理解和聽、說，更無法正確閱讀和理解《責任解除書》中的復雜內容。而被申請人顯然是乘人之危，使用脅迫的手段，在違背申請人真實意思的情況下，簽署了這份顯失公平的協議。因此，為保護申請人的合法權益，現要求仲裁委員會依法撤銷雙方簽訂的賠償協議。
航空公司：協議合法，不應撤銷
2003年4月21日，在北京仲裁委員會第六仲裁庭對本案進行了第一次庭審。在庭審仲裁過程中，答辯人提出了七點答辯意見。
國航的代理人認為，該協議是雙方之間真實的意思表示，具有合法效力，被答辯人無權擅自解除或撤銷。被答辯人對協商的過程和協商的結果一直是明知的和自願的。該協議簽署之前，被答辯人始終有獨立和充分的時間閱讀和審閱《責任解除書》的內容，其已對《責任解除書》的內容完全理解，而且被答辯人也完全可以和有機會諮詢相關專業人員或懂漢語的人員。同時，不僅是被答辯人本人，其妻子崔粉玉作為證明人也在《責任解除書》上簽署了姓名，這進一步證明該《責任解除書》是被答辯人自願簽署的，是真實的意思表示。
針對對方提出的答辯意見，律師安兵當庭給予了駁斥。
安兵認為，通過申請人提交的證據可以客觀地證明，被申請人的主張不能成立，申請人沒有能力也沒有如此高的文化水平來制定或共同協商制定《責任解除書》。事實上，該協議並不是普通文化水平的人能理解的，而是需要極強的法律專業水平。申請人的文化水平和對漢字、漢語的認讀能力有目共睹，他們是否參與協議書的制定一目了然。
安兵認為，答辯方提出的『申請人完全可以和有機會諮詢相關專業人員和懂漢語的人員』的說法，恰恰證明了申請人不懂漢語的事實。
在仲裁庭審過程中，原協議中顯失公平的第二條規定，『申請人同意免除被申請人及其所有責任方的所有責任』，這成為庭辯的焦點。針對這條規定安兵質問，簽訂協議之時空難的失事原因還未查清，申請人怎麼免除被申請人的責任？假如失事原因與被申請人無關，被申請人有什麼責任讓人免？再假如，失事原因系被申請人輕率或不作為造成的，在沒查清原因之前就要求免責，豈不是在欺騙當事人？
安兵事後告訴記者，第二條規定對對方極為不利，庭審時，仲裁員也多次詢問這個問題，但對方始終未能做出合理解釋。
當事人終獲追償
據介紹，本案進行了多次的庭審和調查，經過公正的審理，申請人一方開始顯出優勢。這起案件中雙方的力量對比是顯而易見的，對方是實力雄厚的航空公司，由北京的著名律師出庭代理，而申請人全成八只是黑龍江農村的一個普通農民。但是在法庭之內，排除了任何外界因素的乾擾，種種跡象都表明對申請人有利。
據介紹，根據航空運輸的特點———一旦失事，常常是機毀人亡，旅客一般很難履行其舉證責任證明承運人的過失，所以相關法律在制定時都注意了舉證倒置的原則。比如《華沙條約》就規定，使旅客蒙受損失的事故發生在航空器上，或者上、下機過程中的任何一個階段或損害時間發生在航空運輸期間，都推定承運人有過失，應負賠償責任。這種同情弱者的立法原則，為這起空難索賠案中達成追償提供了前提條件。
安兵告訴記者，仲裁員曾當庭向被申請人詢問：『《責任解除書》的內容哪一條是申請人的意思或是與其協商制定的。』『協議書上都是嚴密的法律術語，明顯不是出自申請人之口，對方無法自圓其說。』安兵說。
審理持續到2003年年末，據安兵回憶，申請人已在審理過程中確立了優勢，按照這個趨勢進行下去，不會出現對申請人不利的局面。但本案最終未下裁決，經仲裁委員會做工作雙方達成了和解。今年年初，頂著寒風，全成八兩赴北京拿到了國航支付的巨額追償款。記者采訪時已是暑期，但全成八還穿著線褲。空難過後，他的身體極度虛弱，大熱天雙腿仍感覺冷。他告訴記者，多虧這筆追償的巨款，否則今後生活無著，全家人的命運都將毀在這起空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