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網12月5日電 正當醫改方向的討論席卷全國之際,黑龍江哈爾濱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550萬元醫療費事件』,無疑又給人們沈痛反思醫療制度改革,提供了新契機。《第一財經日報》日前對話最早揭開此番醫療『盤剝』的央視新聞調查記者郭宇寬,感受其不為人知的艱難。
長達9天的實地調查
《第一財經日報》:作為『天價醫療費』的電視第一報道者,您當時的反應是什麼?
郭宇寬:哈醫大二院在業界非常有名,其心外科更是聲譽顯赫,當我們接到投入500多萬元卻把老爺子給『治死』的舉報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有沒有搞錯!』加上家屬的情緒非常激動,大家都懷疑這則舉報的真實性。直到有一天家屬傳來了部分收費清單的復印件,我們纔感覺到問題的嚴重。為了避免帶著簡單的義憤作『缺席審判』,記者在哈爾濱進行了長達9天的實地調查。
《第一財經日報》:您首先采訪的就是心外科ICU(重癥監護室)科室主任於玲范?
郭宇寬:心外科ICU科室主任於玲范是患者家屬控訴的焦點,黑龍江當地媒體曾高調宣傳過此人。一開始記者只是扮做看望朋友在醫院裡暗訪了一圈,見到的情景頗為混亂:不時有醫托搭訕,有收藥的,甚至有上訪的,還有人在大堂見人就拜,求求誰能和醫院說說好話,因為帶的錢不夠。在確認了心外ICU科室位置,並確認主任於玲范就在辦公室以後,記者和攝制組敲門進去,自報家門,進行突擊采訪。
於玲范當時正在改一篇和別人聯合署名的醫學論文,桌上還有一摞某消費場所的贈券。一提翁文輝的名字她就緊張起來,對於記者的所有提問,她基本上反復用三種方式循環回答:第一,對於治療不懂,醫囑都是北京請來的專家下的,我們只是執行;第二,這個情況太具體,我作為主任不管,你得問護士;第三,醫院已經成立專門調查組進行調查,你可以問調查組。
《第一財經日報》:後來院方出面了沒有?
郭宇寬:醫院紀檢委書記楊慧之後作為調查組組長接受了采訪,但是她的態度更加強硬,她先是質疑記者的資格:『你們對醫療問題了解多少?』『你們受什麼人的指使?』『我們這是一家為貧下中農服務的醫院……』在記者的追問下,她鄭重說出了院方調查組給這次醫患糾紛的定性,第一,對於這位患者,在收費問題上,非但沒有多收,而且經過核對少收了很多;第二,如果在收費中有錯誤,那是因為對這個病人『過於照顧』,所以破壞了管理制度,造成了混亂。而其他醫療方面的問題,她都解釋不了。
《第一財經日報》:從他們的反應判斷,這家醫院似乎在『天價醫療』事件上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否則,他們為何刻意回避。
郭宇寬:在采訪中我們挖掘出了一些院方自相矛盾的解釋地方,比如於玲范解釋之所以有時候一天在賬單上用血量達到一萬多毫昇,是因為血庫用血緊張,所以經常一次取出幾天的量。而輸血科主任丁巾則一口咬定,絕不可能有這種情況;再比如對於一天之中輸血94次,也就是輸了94袋血制品,護士長郭曉霞最初說完全有可能,但是記者後來詢問她輸一袋血,最快要多長時間,她脫口而出:『以前最快半個小時輸過一袋,再快病人心髒就受不了了。』但她剛說出口就意識到語失,記者追問:『假如24小時都用這種最快的速度,能輸多少血?』她想了想說『沒有算過』。
《第一財經日報》:我們從患者的病例上似乎也看不到治療方案。
郭宇寬:這就是為什麼說跟醫院相比我們是一個弱勢群體的原因。治療方案或者病程記錄,我們都要不出來,找醫院,醫院說都給家屬了。家屬也要不出來。即使後來又帶著攝像機去拍去要,院方也是不給,說記錄都給於主任要走了。
《第一財經日報》:院方之所以這樣對待我們,就是看到我們反正找不到確實的證據。
郭宇寬:是的。院方自信地知道,你的所有懷疑只是一種懷疑,這就涉及到了ICU的特殊性,記者在調查中深感,ICU對於外部監督來說,是一個天然『黑箱』,ICU的功能是集中地使用維持生命的醫療技術,擁有各種措施支持廣泛的器官功能不全。
這就造成了監督的缺失。首先,ICU的病人都喪失了行為和表達能力,喉管被切開,身上插滿管子,手腳被綁在病床上,身上沒有衣服,只蓋床單,聽憑醫護人員的擺布。而病人的家屬又不在身邊,也不能探視,只能聽護士轉達病情。而用藥過程也無法監督,究竟用了多少藥輸了多少血,都只有裡邊的人纔知道。正如患者的家屬說的:『就是他們虐待病人,我們也沒有一點辦法。』
記者曾見到用鉛筆潦草地寫著『天天挨打』、『我害怕』、『快帶我回家』等字條,是患者在護士短暫離開的間隙給家屬留的。可當記者詢問患者家屬,既然對ICU病房的工作人員已經不信任,為什麼不投訴呢?富秀梅哭著說:『我們不敢呀,老伴的喉嚨已經被割開了,離開呼吸機一步就是死,只能在那裡,要是得罪了他們,老頭要受更大的罪呀!我們只有變著法兒討好他們,後來他們全科室吃飯我們家都包了,每天都給他們送飯。』
仍有正直的聲音
《第一財經日報》:我看到你們的電視報道,後來患者的主治醫生終於出來說話了。
郭宇寬:在這樣的調查中你是能明確感覺到你在和一只看不見的手較量,這是一個非常牢固的利益共同體,整個系統會抱成一團用可怕的沈默和不合作來面對你。
就在這時管床醫生王雪源進入了我們的視野,他給家屬也留下了比較正直的印象。當記者聯系到他時,他曾接到過於玲范的電話:『你現在站在人生的十字路上,說什麼不說什麼,要想清楚。』雖然答應接受記者的采訪,但是可以感覺到他面臨著極大的壓力。最初他和院方一樣含糊其辭,非常緊張,多次停下來喝水。在談到做醫生的原因時,那一刻他眼中閃爍著一種真誠的東西,我能夠感到從那一刻起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作出了選擇,接下來的采訪中,他可以說豁出去了,以一個當事人的身份,無論是輸液輸血劑量,還是外購藥去向,都以親身經歷證實了我們的懷疑。
《第一財經日報》:新聞調查還采訪了一個專家吧?
郭宇寬:結束哈醫大的采訪後,我們雖然有了自己的判斷,但還是得采用專家的意見。我們多方聯系,卻沒有一個ICU方面的專家願意站出來說話。甚至北京一位參加過翁文輝病情會診並收了30多萬元出診費(翁家兒子翁強事後透露)的某三甲醫院的ICU主任,也不願意評價。
直到聯系上水利部總醫院前副院長和前ICU主任馬育光,他開玩笑說:『反正我退休了。』他不但從專業的角度解釋了哈醫大二院的收費和管理為什麼不合理,還在賬單中發現了一些新問題,比如ICU儀器的檢測,就是監護儀的檢測,根據規定,北京這個儀器收費是240元一天,可哈醫大二院在收費中把它拆成四項,每項收一遍費用,這樣每天就出來1248元。
在這起醫療事件中,我們發現問題實在太多了,多得連專家都覺得滑稽。用馬育光的說法,一些錯誤太低級了,也太離譜了,可見他們膽大妄為到了何種程度。
我們在醫院面前都是弱者
《第一財經日報》:我回北京見到了患者的兒子。他說的一句話,讓我特別感慨:『我就是想知道一個真相!』其實,他是一個有錢的人,但即使再有錢,在醫院面前似乎也很無奈。這就告訴我們一個事實: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我們其實在醫院面前似乎都是弱者。
郭宇寬:患者大兒子翁強是一個開大奔、住別墅的『大款』,他曾經表態:『只要能治好我爸的病,花多少錢,我都樂意。』確實他調動了各方面的醫療資源,光北京的專家就請了好幾十個去給他爸會診。這讓人感慨,在這個窮人看不起病的年代,一切醫療資源,包括那些被我們尊敬的著名大夫的服務都可以用錢買到。但更讓人感慨的是,患者家屬花了這麼多錢,也買不到一些醫護人員為病人著想的基本職業道德,翁強痛苦地反省:『要不是我有錢,我爸也不會受這個罪了。』《第一財經日報》:不過,讓我欣慰的是,在接下來的采訪過程中,我獲悉中紀委、監察部、衛生部等各個部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對該事件進行調查。可以看出,黨和政府的反應是極其迅速的。而公眾的網上評論更是如潮水般。個人感覺這次事件將對醫療衛生改革起到某種重要的影響作用。
郭宇寬:這個事情感覺有點像醫療界的一個『孫志剛案件』。為什麼這麼講呢?是因為醫療事故在中國不是第一回。而翁文輝事件的奇怪就在於,它是第一次被披露,而且是以一個非常觸目驚心的新聞事實被披露。
比如收容遣送制度,大家都覺得有問題,但是由於不透明,特別是涉及到監獄系統,我們記者無法調查,只能通過知情人透露。對於醫療事件也一樣,大家都知道有問題,比如回扣等,都是大家知道的公開秘密,但是不能像解剖麻雀一樣解剖。但是這次跟『孫志剛案件』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專業性比較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