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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20多年的創作時間,遲子建經歷了新時期文學的種種潮流。她不是任何一個『主義』下的人,也不是任何潮流中的人,這種不入流,恰恰給了她自由,給了她廣闊的生長空間。『寫作不能急,要慢慢來,持之以恆,而堅持是需要勇氣的。』她的這種堅持,在今天的時代大概因固守而顯得孤獨,但是卻明明白白地昭示一種光明和值得期待的未來。
評論家謝有順曾評價遲子建的創作態度是『懮傷而不絕望地寫作』。『懮傷』是遲子建作品彌漫著的一種氣息。在遲子建看來,這種『懮傷』表現在對生之掙紮的懮傷,對幸福的獲得滿含辛酸的懮傷,對蒼茫世事變幻無常的懮傷。『不絕望』可以理解為,對生之懮傷中溫情亮色的感動,對能照亮人生的一縷人性之光的向往,這些,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動力。
2007年是遲子建收獲頗豐的一年。她第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這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還獲得了《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短篇小說《野炊圖》獲得《小說選刊》獎,小說《花?子的春天》獲得首屆中國新鄉土小說征文大獎。對此,遲子建說,去年踏踏實實寫了幾部讓我心安的中短篇,也是獲獎比較多的一年,作家也不能因為多得了幾個獎就認為自己的寫作是重要的。況且得獎的是幾年前的作品,能得獎也很高興,但不能總結到成績裡。寫《偽滿洲國》的兩年沒得獎,但持續寫一部心中所想的作品,寫得很累,她會給自己一個獎勵。
在中篇小說集《福翩翩》中,遲子建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個充滿愛與溫暖的故事。故事雖然懮傷、不幸,但遲子建講述的時候,洋溢在人物之間的朴素的愛意,遮蔽了生活本相中的庸冗和不幸;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篤定韌性的愛,他們可以忘卻了物質的貧乏困窘,沈浸在豐盈的精神收獲之中,於是平凡的日子也煥發了令人神往的光彩。因此,整本書中彌漫著明亮的暖色調。
想象在她美麗而親切的故鄉,她坐在書房裡,享受窗外的山,享受月夜下泛著銀色光澤的河流。她投入地寫作,非常舒展,那種幸福感洋溢在她的筆尖和紙端,也洋溢在她寫完後的放松。
『呼吸什麼空氣,產生什麼氣息』
遲子建的童年是在外祖母家裡度過的。在那個廣闊的空間人的感覺就很渺小。呼吸什麼空氣會產生什麼氣息,童年的經歷不知不覺地影響了遲子建的寫作。『北極村是我的出生地,是中國最北的小村子。每年有多半的時間被積雪覆蓋,我在那裡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我記得那裡的房屋的格局、雲霞四時的變化、菜園的景致和從村旁靜靜流過的黑龍江。』在遲子建的記憶中,有姥爺、姥姥、小舅和二姨,有終日守護著院子的一條名叫『傻子』的狗,有一位生了癡呆兒的喜歡穿長裙子的蘇聯老太太……於是她在寫《北極村童話》時充滿了幻想,完全沒有感覺是在寫小說,而是一發而不可收拾地如飢似渴地追憶那種短暫的夢幻般的童年生活。
她喜歡采取童年的視角敘述故事,使人感覺很清新、天真。她寫完《北極村童話》是充滿了信心的。從師專畢業回到家鄉當山村教師,又對它做了局部修改,然後投給兩家刊物,都被退回,理由是太『散文化』。遲子建的信心幾乎消失殆盡。1985年,省作協在蕭紅故居呼蘭縣辦了一期小說創作班,她去參加了一段時間,其間《人民文學》編輯朱偉來講課,在他臨離開呼蘭的前兩個小時,遲子建忐忑不安地將《北極村童話》交給他。朱偉當時正在會議室休息,他說馬上要走,只能翻翻。『我很失望地回到房間,想他也許連翻也不會翻一下。在他即將出發前,他找到我,未等我問他如何,朱偉說,這篇小說不錯,為什麼不早些寄給《人民文學》?朱偉帶走了《北極村童話》,發表在《人民文學》上。我一直認為它是我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寫作是生命的一種存在
『我寫作不是因為職業,而是因為我熱愛寫作,否則不會這樣費力氣。可以說寫作成為我生命的一種存在方式。』遲子建說。
小說創作中的各類題材,遲子建都駕輕就熟。她認為,作品『容量』的大小,決定著體裁的長、中、短。比如做《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資料,她就知道,手中握著的,是長篇的種子。因為它容量大,張力大,可塑性強。可是像《清水洗塵》、《逝川》和《親親土豆》那樣的題材,它出現時,就是短篇的姿態。相反,類似於《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起舞》這樣的小說,她打腹稿時,就知道它會以中篇的形式出現。『容量大的水流,你把它注入窄小的河床,它就會泛濫成災;而你非要把一條小溪引到大河的河床上,水流活躍不起來,勢必會成為死水。所以,把短的東西拉長是臃腫乏味的;而長的東西,你想遏制它的生長,也是不可能的。』遲子建說,自己非常喜歡中短篇寫作,寫了20多年,每年都有中短篇小說發表,哪怕是寫長篇的時候,都不會放棄中短篇的寫作。如果每年不發表兩到三部中短篇,就覺得這一年的『糧庫』虧空了,會心虛。『我覺得中短篇的寫作能鍛煉一個作家的氣韻。我想如果沒有中長跑的基礎,是不會有優秀的馬拉松運動員的。同樣,一個作家歷經了中短篇的千錘百煉,奔向長篇的時候,纔會體力充沛。當然,也有天纔作家,靠一部長篇,就一鳴驚人的。』
遲子建曾經接到在國際上有著廣泛影響的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的邀請,到愛荷華進行為期3個月的寫作、研討等活動。來自20多個國家的36位作家參加了活動。每個作家都有3項活動:個人作品朗誦會、參加話題討論、針對大學生的演講。遲子建選擇的是關於想象力的話題。在每個人半小時的演講中,她講述的是自己的故鄉和文學經歷。
如果問遲子建『作家的命脈是什麼?』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想象力。』一個只擁有生活而缺乏想象力的作家,會燦爛一瞬,如流星;而那些擁有豐富想象力的作家,有如一顆恆星,會持久地爆發光芒。有了想象力,你就不會把『生活』那麼快就用空,你的內心總會有激情和動力,好像一臺汽車加足了油,隨時都可以馳騁。所以我覺得一個作家,一生最要愛惜的,就是保護和發掘想象力,它是寫作的火種。
幾年前《偽滿洲國》的寫作給了遲子建很大的啟發,就是作家要不斷面對有難度的寫作。每寫一篇東西發表出來後,她至少要讀一遍,給自己挑挑毛病。『常批評自己,就會有所進步。我覺得作家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我對自己的作品總有種種不滿意的地方,從這點來說,我可能還會有所發展。』遲子建對自己充滿信心。
『她們』是一群『熱鬧』之外的人
在遲子建的作品中,所有的女性幾乎都具備健康、不屈、積極向上的心態。遲子建解釋說,其實她在寫作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筆下的女性人物是什麼樣的,男性人物又該是什麼樣的。小說如同一場戲,開場後,誰先登場,誰表演的時間長,誰是什麼性格,男人女人哪個搶眼,完全取決於他們在戲裡角色的分量。『我想我寫過的女性人物,最典型的特征,應該是一群在"熱鬧"之外的人。不過讓我細致地"總結"她們,我還是很吃力。因為在"女"字上做文章,對我來說,跟讓我登珠峰一樣難。』
作家筆下的婚戀家庭,總是各有特色,王海鴒是凌厲或者說是犀利的,萬方則是溫和的,方方筆下的婚姻有著萬般無奈;而在遲子建的描述下,婚姻之溫暖、親切恰如冬天裡的火爐,讓人向往,每一個孤獨的人都想走近。遲子建表示:『我是在健康的家庭環境長大的,從小感受到的是家庭的溫暖。雖然我的婚姻來得晚,結束得又早,但留在記憶中的,是可以永久回味的愛與美。這個對我來說,是心中一團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火,依然會在我孤獨無助的時候溫暖我。』她認為,每個家庭都不會是滿目的燦爛,也不會是徹頭徹尾的昏暗,婚姻如同一盆花,是需要主人精心侍弄和呵護的。婚姻的本質是世俗的,熱愛世俗生活的人,容易獲得滿足,婚姻可能相對就穩定一些。
而遲子建無疑是『熱愛世俗生活』的。在《福翩翩》中,幾部中篇都寫到了廚藝,而且不厭其煩地描寫制作過程,讓讀者的閱讀也成為享受美味的過程。『吃,就是世俗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啊。我愛吃。有時心情不好,一頓美食就會令我雲開日朗。』遲子建坦言,常常是,上午九點多開始寫作的時候,她的灶上會煲著一鍋湯或粥。到了下午五點,她會准時奔進廚房,邊聽廣播邊做晚飯。所以她寫作的時候,晚上上床後,要為第二天構思兩樣東西,一個是小說的情節該如何發展,還有一個就是吃什麼。『我的廚藝對我來說肯定是好的,對別人來說未必。』『而且,我在吃上,比在寫作上更富於"探索精神",總想著花樣翻新。』遲子建覺得,『吃』在小說中所起的作用,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一樣。你總不能讓人物在作品中一味地談『精神』,而不吃不喝吧?這有悖生活的常理。當然,無節制地『炮制』吃,小說又淪落為菜譜了。所以掌握好『火候』,至關重要。
無論是虛構了大量偽滿時期的『小人物』生活的《偽滿洲國》,還是描述我國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人生存現狀及百年滄桑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還是《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若乾中篇小說,所有這些,無不彌漫著濃重的東北鄉土氣息,無不浸透著她的文學思考和生命觀。
遲子建把鄉土、民俗當做支橕小說的靈魂:『對這一切我從小爛熟於胸,可以說,我的寫作是沾了地氣的光。』也因此,她對城市怎麼也熱愛不起來。『我的故鄉不僅意味著清新的空氣、美麗的風景、休息的地方,那是靈魂的歸宿,一個人的故鄉情結總是含有宗教意味。人有故鄉是幸運的,同時也會感到不幸,因為故土中不可愛的東西會被人為地美化。』
遲子建曾獲魯迅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作品有英、法、日、意等文字在海外出版。但是,雖然遲子建的文字優美,作品不乏深刻與靈動,但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的很少。對此,遲子建說,作品出版後,想要改編成影視劇的確實有很多,但真正能落到實處的寥寥無幾,可能是由於自己的作品缺乏影視劇所需要的流行元素。因為對影視公司來說,收視率高於一切。『我寫作,就像你說的,只遵從內心,不會考慮它是否適合改編。作家留下來的,最終還是文字,而不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