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大興安嶺是大自然在中國北方邊界畫下的豪縱瑰麗的濃重一筆,那麼,分布在碾子山區的百七十座山峰就是這筆鋒下的神奇墨跡。
天灑數點墨,人間錦乾坤。在廣袤的黑龍江松嫩大平原上,相對於一貫缺山不少水的齊齊哈爾而言,碾子山區猶如一顆飛奔出去的石子,雖孤懸於中心城區之外,卻以其依山傍水、群山圍繞、城山依偎的獨特個性,成為了獨秀鶴城的一個山水小城。
『山無水不活,水無山不秀』。在松嫩平原的大地上,從來不缺少一馬平川的平林原野、經緯參錯的江河湖泊,也從不缺少一望無垠的農田稼穡、無邊無涯的膏腴肥沃,在地形地貌上,唯獨少了些起伏跌宕、層巒疊嶂,令仁者樂山的人們不免略有缺憾之感。但只要你懷有游歷的心思,或者旅游欣賞的雅興,你可以沿著濱州鐵路抑或碾北公路,順著嫩江支流雅魯河的左岸行進,碾子山小城就在連綿不斷的低山丘陵中靜靜地守候著你。
一座城市,一個地方,如果具備了他人皆有我亦有、他人未有我獨有的特質,那麼它特立獨行的美,就會像齊魯大地的泰山、青藏高原的雪山、蒙古河套的草原、新疆甘肅的戈壁,讓人銘心鏤骨、念念不忘。

我每每感到,碾子山區便是如此。徜徉在這座常住人口不足十萬的小城裡,可以發現城市在不斷向著生態園林、運動休閑、全域旅游的方向變化,使人能夠領會到它日新月異的產業推進和跨越步伐。尤其是小城裡遍布的、中西合璧相互滲透的各類建築,安靜、淡然、平和,散發著平易近人的氣息;街上嫻靜行走的人們,臉上洋溢著的閑適、自得的神情,都會讓你在山城各種元素的感染中,滋生出一種悠閑、安逸的感覺。而其中特別動人的一種體驗,就是在某個晴朗的清晨或者日暮時分,沿著城中心那條百年老街,途經磅礡大氣的世紀廣場,行至火車站北面對過的一道向上緩坡,再向前走,便是讓人流連忘返的著名人文景觀——重山園的入口了。
這座重山園,並不似那種在有限的區域內傾力打造的濃縮景觀,重山園很大。園內有東西兩山,東山稍矮,西山略高,中間一條寬敞的脊道相連,因而叫作重山。進得園門,即是東山,過東山沿上道西行數百步,就是西山。而於西山之外,卻沒有想當然的園林庭落,而是高低起伏的群山環峙,連綿逶迤,不絕於目。
重山園門下,碾子山城區緊緊倚靠其外,這便是較為罕見的城中山上公園了,可謂城中有山,山下有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細細想來,這座城市的設計裡面,還真真地蘊含著一層『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哲學意味。
算起來,無論工作、學習、游玩,已經記不清多少次來到碾子山了。每次來到小城,在入城的公路旁,一塊數米高、刻有遒勁的『碾子山』標志石,如同張開雙臂的故友撲面而來,送上質朴的親切和熟稔。而於我,也總會把游覽省級地質公園重山園景區作為理所當然的保底項目。這一次,能夠參加在重山園舉辦的、具有品牌特色的中國?碾子山第十八屆『6·28』登山節,更是欣喜、興奮之情甚於以往。
看著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的人群,我在想,在崇尚健康、運動、休閑的今天,生活在這方水土的人們是有福的。因為只要個把小時的時間,他們就可以隨時踏進重山園,只在倏忽之間,便從滾滾紅塵步入了山林松風、清涼世界,暫時拋開外面的繁華錦繡,身心享受裡面的疏朗清靜,從而在領略兩個思維向度的過程中,擴展對生活和生命的領悟。
近些年,在碾子山政府和人民的努力建設下,充分利用重山園山上植被受到當地氣候、地形及溫濕度的影響,把本就兼具的大興安嶺植物系和松嫩平原植物系的共有特征體現得更加鮮明,重山園也早已成為黑龍江省著名的風景游覽勝地,以其『春天一城花,夏天一城綠,秋天一山果,冬天一山雪』的獨特風光,為絡繹不絕而來的各地游客奉獻游賞的『四時佳釀』。園內的春天,氣溫回昇快,草長鶯飛,其時可賞花,梨花、杏花、丁香花,滿山開遍,芬芳沁人;盛夏溫熱多雨,日照時間長,其時可觀樹,蒙古櫟、樟子松、落葉松、楊樹、榆樹,漫山遍野,蔥郁挺拔;秋季晴天多,其時可品果,沙果、山楂、香梨、李子等果實滿枝頭,碩果喜人;隆冬漫長寒冷,其時可賞雪,皚皚白雪,玉樹瓊枝,一派銀白世界,北國風光。可以說,一年四季,早中午晚,盡可乘四時佳興徜徉山中,饕餮晨陽,慢品日暮,細嚼清風,飽餐明月,靜觀萬物,皆有味道。為此我常想,重山園之美,也正是在於它的親民吧。

據當地友人介紹,東山、西山都有本地人長期摸索出的幾條登山小徑,只是山路崎嶇,為我這般的普通游客所不易行走罷了。現在的這條登山路線,由當地政府於2003年籌資修繕,山間階臺甬道萬餘平米,均為碾子山特產花崗岩石鋪砌而成。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東山登山石階共108級,臺階兩側各雕一條百五十餘米的巨型長龍。雙龍皆龍頭在下,翹首騰空,栩栩如生,向著龍頭相對處的噴淋圓珠嬉戲,寓意著祥風時雨,覆被四方。此時攀登在108級石階上,猶如踩在水泊梁山108位好漢威風凜凜的綽號上,左右祥龍護法,讓人陡增豪情。
也許山城人更懂得『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的道理,重山園的林叢間著實散落著幾處亭閣,其中最有名的是東山北側的拂雲閣和西山之巔的望城樓,它們像一對相處無厭的老友,遙相呼應。東山拂雲閣為三層八角飛檐結構,紅柱黃欄灰瓦,三種顏色將鐵質框架小亭渲染得氣度不凡。如果見識過北方的天藍幾許,如果曾對翻卷自如、變幻莫測的萬裡雲圖印象至深,那麼你定會為這座亭閣所取的絕妙名字而擊節贊嘆。或許是因為相對的物理高度自持吧,西山望城樓只有兩層,但足以令其睥睨傲立,一覽眾山小。此時登樓遠眺,身邊微風傾訴,可以看見東西北三面的長林遠樹,阡陌縱橫,遠處圍抱的群山雖不險峻,卻舒緩如一道道交織的樂譜,在天地之間延伸,彈奏著山河遼闊、遙接萬代的壯美樂章。南面山腳下,是新時代文明的縮影,密密林立的高樓遮擋住平整的街道,商服、廠房、車流,清晰可見,整座山城盡收眼底,一脈興盛、發展的人間煙火,也是離鄉游子們魂牽夢繞的心底家園記憶。
望城樓的北側山頂,新建一汪天池,池中有九和塔,平時可引水上山注入池內,儲水能達到千餘立方,供游人於炎夏時戲水、避暑氣。池下有引管送水至石崖瀑布、滴水飛瀑等處,自流灌溉山間草木,也頗有清泉石上流的意境。
重山園內最負盛名的,是一座被稱為『東北人民解放紀念碑』的建築,它以巍然挺立的姿態,向世人曉示著記錄於史籍、傳誦於當地百姓心口之中的一段歷史事件。

那個歷史事件的最初時間節點都指向1932年。那一年,是『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年,也是馬佔山率領愛國軍民打響『抗戰第一槍』、發起『江橋抗戰』的第二年。那年三月,侵華日軍在中國東北建立了傀儡政權偽滿洲國,將興安嶺以西地區(當時的呼倫貝爾地區)統劃為興安北省,海拉爾為省會。時任哈滿護路軍總司令、駐紮於以海拉爾和滿洲裡為中心的?西一帶的蘇炳文將軍從民族大義出發,於9月23日宣布成立東北民眾救國軍總司令部,蘇炳文自任總司令,以張殿九為副司令、謝珂為參謀長,通電全國誓師起義抗日,在外無援兵、內無糧餉的困境中堅持抗戰68天,史稱『海滿抗戰』。這次抗戰,雖以蘇炳文部付出了犧牲3600餘人、負傷500餘人為代價,以被迫率部撤退至蘇聯境內,呼倫貝爾地區淪陷而告終,卻是於當年畏敵如虎的時期,再一次衝破了南京國民政府不抵抗政策的禁錮,沈重打擊了日本侵略者的囂張氣焰,譜寫了一曲威武不屈的英雄壯歌。
正是在『海滿抗戰』剛剛開始後的9月27日,由於電線電纜已被救國軍割斷,駐紮在齊齊哈爾大本營的日軍對蘇炳文、張殿九二旅起義之事一無所知,照例派出了一架稱為『板倉號』的飛機,由齊齊哈爾飛往海拉爾、滿洲裡收集情報,均在將要降落時,遭到兩地救國軍官兵的襲擊,這纔感到不妙,准備逃回齊齊哈爾。當『板倉號』飛到碾子山附近時,因機身受創加之燃料已盡,遂迫降於甘南縣南端中興區北郊,機上日本陸軍炮兵少佐渡邊秀人、駕駛員板倉四郎等八人在徒步逃往齊齊哈爾途中,被黃子陽屯(今甘南縣中興鄉繁勝村)農民全部殺死,這就是歷史上的『板倉機事件』。
事件到此遠並沒有結束。此後,侵華日軍對出事地域和附近群眾進行了瘋狂報復,所有參與民眾被一一抓住,相繼死於日軍屠刀之下,有的甚至被挖出了心髒。1935年,日軍為紀念『板倉號』八名兵士,從日本國內專門找來相士擇地,在碾子山城北山、現今重山園的東山上修建了『板倉機八士忠魂碑』。1945年,齊齊哈爾光復後,碾子山民眾自發上山將『板倉碑』上的紫色方形刻字銅板砸毀、摳下,並欲拆除此碑以雪國恥,後經當地政府征求各界意見,於1946年將其改建為紀念東北解放犧牲的烈士豐碑。其後此碑又歷經數次修改修復,至1996年,當地政府雕鑿了一尊高3米的東北民主聯軍戰士石像,安放於碑頂。2004年,又重塑碑文,在碑身正面陽塑了『東北人民解放紀念,全區人民立』的字樣。這也是東山被當地老人稱作『石碑山』的來歷。
如今,當年的壓迫與反抗都已作古,永不死去的是灼灼史乘,抹不去的是不屈記憶。
碑頂上,東北民主聯軍戰士雕像身著棉衣頭戴棉帽,右手持槍,左手叉腰,頂天立地地注視著前方,仿佛已不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位有血有肉、鐵骨錚錚的英勇戰士,剛剛從抗日戰場上穿越而來,依然保持著警醒的站立姿勢,端莊肅穆地拒絕著遺忘、憧憬著未來。
來自歷史的教育從來不會被文明的進程所忘懷,它像一道天外的光芒,隔著漫漫的時空,照射到了這個上午。走在山路上,我想起登山節的登山令發出之前,舉辦方在告知活動中有『尋寶小游戲』的同時,鄭重地號召參會者隨手撿拾山上被人遺漏的垃圾,心情愈加暢快。一路上,但見湧上山道的登山隊伍中,健者爭先,閑者信步,各取其樂,只行至半山處,人群已由初時的熙攘轉為零散。偶見尋寶者、拍照者、撿拾垃圾者,樂樂陶陶,於山間俯仰,若隱若現;更有攜家帶眷者,前呼後擁,適性隨情,將一懷安土重居之情飄灑在桑梓故裡。蜿蜒平仄之間,我已不知徜徉於青山第幾重,只感到一種閑得樂哉的情愫,和安康和諧的獨特魅力體會,正在人們的心頭枝繁葉茂。
文:隋紅宇攝影:李武